(作者按,有一个发生在20多年前的真实事件。某家庭独子,功课好且貌美,大学一年级时在父母要求下退学复读,不久从自家坠楼身亡。)
(Nadezhda Strelkina 的绘画,维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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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着雪白的衣裙,轻轻袅袅地走来,天花板的荧光灯微微闪烁着,映出她的高高的睫毛间和苍白的脸颊上似乎挂着残缺了的泪珠,肩膀上和衣领的长绒毛泛着点点晶莹湿润的光。
门是关着的,没留意她是怎么进来的。
这是一个快到年底的午夜时分,正逢天降大雪,已经下了小半夜了,我冷不丁看到了她,不禁一个激灵,以为她的浑身上下是裹着一团柔柔的雪似乎要随着她的脚步而散落,直到我留意到她的帽子下几缕黑发垂在肩头,才缓过神来。
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值班,前一刹那,我正坐在办公桌后边,对着电脑屏幕发呆。
我对她微笑了一下,说道:
“你是来找他的吧?怎么,已经关门了吧,来晚了?还是吵架了?”
我久久地打量着她,一点也没有以前在公共场所直视她在的方向的尴尬。但我没有起身,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起身,给她让座或倒水,我觉着她就是小情人拌嘴转个圈就回去了。
“是,也不是…”
她欲言又止。她迟疑着又走了两小步就停了下来,她的脚上穿着一双短帮的薄靴子,靴子上面和踩过的地方看不出一点雪迹或泥水,她大概是坐出租车或者搭朋友的车,我想。她穿着长袖的外衣和长裙,裙摆刚到膝盖,我看到她裸露的双腿,不禁替她打了个寒颤,我不会唐突到要给他披一件大衣吧,我想。
我知道她。我在楼下的小餐馆里见过她几次,值夜班去吃宵夜的时候,她总是和他坐在一起,他看着她吃,她总是显得有些忧郁,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听他轻声讲话,大概是听到高兴的地方灿烂笑容,那一刻仿佛周围的沉沉夜色一下子消散,一缕明媚的朝霞从她的脸颊和身上升起,拢住了周围的一切。
“我要走了。我不想走…”似喃喃自语,她的目光默然无神,看着我,又像看着我背后的窗外,那里一团漆黑,隐约看得见一点灯光。
我明白,和情人分离,总是一件异常痛苦的事情。
我没有出声,而是似是而非、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她看着我苦笑了一下,说,“不,不是的,不是因为他…”
一股莫名的凄苦凝固在她嘴角和眉角间笑容里。我迷惑了。
我知道她的事情,都是后来断断续续来自他的嘴里。
他那时应该不到三十岁,从遥远的外省来到赵树堡谋生,自己开了这个小餐馆,自己做大厨,还部分兼职服务员。
据说赵树堡这个名字是很有来历的。当年,做为面积和希腊相仿的云燕十六州的一部分,这块土地连同世代生息的人们,成了两个国家之间的交易的一部分。交易完成了,可赵树堡一带有几个家族的人们既不愿意顺从新的政权,也不愿意背井离乡,他们就在这依山傍海的地界,以浓密的山林为掩护,聚族而居,一恍经历了几世几代,由乱世到治世,周围的人口越来越多,早就不全是原来的那几个家族了,但赵树堡这个名字就一直用了下来,直到成为一个规模不小的现代化城市。
在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赵树堡市已经改名叫云州市了。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赵树堡人,我对那山,那海,都再熟悉不过,可我不曾见过浓密的山林,也没找到过古时的城寨的丝毫痕迹。我便寻百度百科和城市档案馆考证赵树堡名字来历,只有零散的三言两语。
去他妈的历史吧。不去捉摸眼前的妙龄美女,去捉摸什么劳什子的历史!历史就是个任由后妈打扮的小姑娘;历史只是眼前一个个真实事件的点缀。
他一心经营着餐馆,日子过得平淡无奇,直到今年夏天的一个夜晚,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走进了他的餐馆。
她家也在外省,在赵树堡无亲无故,当时刚刚入读附近的一所职业技术学校。那天学校还没有开学,她来到这里大概是在城里逛得晚了,也许纯粹出于偶然,完全是为了消遣时间。
当时已经接近打烊了,原本已经满身疲倦的他突然间像换了个人似的,满血复活了。他飞快地跑到后堂去一阵捣鼓,弄了两三盘吃喝,端上来,放在餐桌上,然后坐在收银台后边,不声不响地看着她…
他曾跟我提起她那天的穿着打扮。甚至没有化妆,没用口红和指甲油什么的,他说。我眼前出现了她蹬着高跟鞋,和他拉着手,扶着胸,接吻告别的情景。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表示诸多的不信和不明。她最初喜欢你什么呢,满脸油垢,全身散着肉锅的香味儿?她后来又喜欢你什么呢?我这样问他。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好像没有问过她,也许她就是饿了闻到了食物的味道。
她会画画。画风非常古怪的油画。好像少了什么,不像油画那样通常把画面填得满满的,却有点儿像国画中有留白。当然不是留下空白画布,上面也有厚厚的颜色,又好像没有颜色。
又像中国古乐,公商角徵羽五个音,很少西洋音乐那些复杂的变调,简单中积蓄着古朴而悠远的味道。
他把她的画挂在了餐馆的墙上。一幅是窗台上几朵初绽的花。一幅是晴空艳阳下的一个小院落,里面摆着茶几,几上像是有一本扣着的书和两只小小的茶盏。一幅是从正在弯腰向下看的角度,一双脚,和脚边三两片红的黄的棕的落叶。每幅画的右下角都有一个相似的,但我无法辨认的签名。
他后来告诉我,她从小就喜欢养花和画画,直到有一年她妈妈说她养花浪费了太多时间,而他爸爸不太喜欢美术成为她今后的职业。“嗯,父母喜欢的叫兴趣特长,父母不喜欢的叫不务正业。”我不禁叹了口气。
“那你是因为…?”
“我家里要我退学了,回去复读。”她微微低垂了双眼,答道。她的双手搭在自己腹前,一只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另一个手的手背,指甲油红红的就像刚从心口淌出的几滴鲜血。
她从小就是一个又漂亮又听话的孩子,学习成绩也很好,父母一定对她抱着厚望。
在这个“高出一分,超越千人”的残酷竞争环境,当女孩子高考时遇到生理周期,这种影响可想而知,有人受的影响很大,她就是其中一个。
从高考开始,到结束之后,她和全家都一直没有任何好心情。她的父母从一开始就不让她来赵树堡,“那个学校,那个专业,原本就是为了填表而乱写的,你知道?”他们说。“你要复读,考到北京,你大舅一家可以给你个照应,即使上不了中央美院,也可以学个财政金融,将来要么去银行,要么去做公务员。”他们反复对她说。
这样别扭了一个月,她十几年的顺从终于化作了一刹那的倔强,她早早地孤身一人来了赵树堡,在最早的时间去学校报到了。
但是和父母的争吵却仍在继续…一直乖乖听话的好孩子,怎么就突然不听话了呢?你一个人在那穷乡僻壤的地界爸妈怎么放心呢?爸妈可全是为了你好,为了宝贝闺女你的前途和你一辈子的幸福啊!
这只让她更加害怕回去复读和重新高考的生活,重来一次能保证什么呢?为什么我就不能自己选择?有一次她曾这样对他说。
“他们知道了你和他?”
“知道了,我原以为这样可以增加我留在这里的理由,谁知他们在电话里大骂我不长进,
我不回去,他们明天就亲自来接我回去。”她的声音呜咽了。
“可我,我真的不想回去。我喜欢这里。我要自己的生活。我,我可以陪他开一辈子餐馆,给自己,给他,给餐馆…画一辈子画儿…”
“那你来我这里?”
我后来对他坦白,我这时脑子里有一万匹心猿意马在奔腾着,以至于完全没有听懂她的回答的含义。
“只有你这里的门开着。”她点了点头,脸色似乎露出解脱的微笑,又向前迈步… 我在她的微笑中彻底迷失。门明明是关着的,我心里嘀咕着。
她从我的身边走过,抚起一缕凉风,凉风中微微有一丝暖暖地气息。她走到旁边,打开了一扇窗子。我看着她的发稍被风雪吹起。也许透透气可以让她舒坦一下,我想。
她扶着窗口的一张椅子的椅背,蜷做一团爬上椅子,她的白裙摊开来盖住了她的整个下身,白裙又弹起来,露出了靴子和紧绷的小腿。“对不起你们…”一个小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一只靴子踏在了窗口上,又一只…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的人,已经不见了!
我冲向窗口,桌上的东西和地上的椅子倒做一片!什么也没有!一片片漫漫雪花之中,似乎有一道柔柔的白絮从我眼前飘过,消失了。
我侧起耳朵,没有沉闷的声响,也没有任何尖叫,耳边只有风拂过窗子缝隙的吱吱声和雪点落在玻璃上的细碎的嗒嗒声。
窗口几层之下就是街面,街面旁就有他的餐馆。我使劲柔柔双眼,向四周张望,墙上,空调架上,广告牌上,窗上,除了点点积雪之外什么都没有。
街面上也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我忍着刚刚撞的一身的疼,拼了命地冲下楼去,街面上依然是只有白茫茫映着临街招牌的梦一般的光影,漫天风雪中的昏黄的街道间,可以看见云州西道和海洋路口的交通灯和一辆等待中的黄色出租车。
再此后的一段时间,我只要去餐馆就会问起她来,他总是善解人意地看看我,说,大哥,你又作梦了!来,尝尝今天新煲的瓦罐吧。
但我知道她在这里,他的表情骗不了我。而且,他的餐馆的调调越发变得简约而优雅,他的菜肴越发变得美味,生意也越来越好。他的餐馆的墙上还多了一幅新的油画,画的是漫天风雪中的昏黄的街道间,远处路口的交通灯和一辆等待中的黄色出租车。
“是谁画的?”我问道。
“是我画的。”
哼!我早知道他会这么说。
我仍然会值夜班,我开着房门,我呆呆地坐在电脑后面,我是这么地自信很快有一天会见到她,身着雪白的衣裙,轻轻袅袅地走来,脸上是如彩霞般迷人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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